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小鬼当家

​年轻时,在飞机上看了《小鬼当家》。我想,将来一定要有孩子,一定要跟他们看《小鬼当家》。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我有了一女一儿。


孩子们小的时候,进入十二月,我们就会把圣诞树从储物间拿出来,用各种挂件装饰好。夜里,树上彩灯闪烁,客厅里浓浓的节日气氛就出来了。通常要到春节之后,这些才会被撤下收好,等着下一年再用。

平安夜里,全家围着圣诞树打开礼物。孩子们睡觉之前,会在床头挂上红色的大袜子,等着圣诞老人夜里来投送礼物。他们再三叮嘱,家里没有壁炉和烟囱,一定要确保厨房窗户是打开的。通常,我会在深夜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些糖果饼干,装在袜子里,让孩子们早上醒来就有惊喜。

儿子读一年级那年的圣诞日,我照样睡懒觉。家人早饭过后,太太来卧室问我,今年是否在袜子里放了自动铅笔。我说肯定没有。显然,自动铅笔是儿子自己放进去的,他已在餐桌上向姐姐和妈妈宣布,圣诞老人今年对他有特殊优待。

这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如果承认袜子里的东西是我装的,圣诞老人的童话就会到此为止。如果不让这个童话破灭,儿子的谎言就得不到揭穿。作为希望孩子诚实正直的家长,我们有责任搞清楚铅笔的来历。

还是妈妈有办法。她问儿子:“喜欢圣诞老人的礼物吗?”儿子点头说喜欢。

“小孩子在圣诞这天必须要诚实,如果说谎,圣诞老人就再也不会给送礼物了。你今天有没有说实话啊?”

儿子看着妈妈,想了很久,最后坦白:“铅笔不是圣诞老人给的,是小朋友送的。”

当然,经过调查,当天确认这也不是实话。儿子受到了“惩戒”,不过他也得到承诺,明年圣诞老人会继续给送礼物。

此后十多年里,为了打游戏,儿子和我斗智斗勇,被我抓住多次;他的初中成绩很差,被学校劝退,这让我对他的智商更加怀疑。不过每当想到他六岁过圣诞时玩过的诡计,不管我嘴上说什么,内心觉得他应该还可以。

后来儿子换到寄宿学校读高中,经过两年努力,考上了顶尖的大学。回顾他的成长经历,我觉得“小鬼”是可以“当家”的,我此前对他太缺乏信任和鼓励。过去几个月,遇到为子女教育而焦虑的朋友,我会谈儿子的故事。遗憾的是,我的劝告完全没用,这也许是因为我语气中有明显的自我吹嘘。

圣诞颂歌

此刻,儿子在伦敦读大学一年级。他感受到的圣诞氛围,应该是我三十多年前也体验过的:摄政街上空的彩灯、牛津街商店的新橱窗、哥文花园的熙熙攘攘、以及到处都能听到的圣诞颂歌。

最初到英国,总想着省钱,于是找到一座破旧的大房子,住宿免费,条件是帮房东贴墙纸刷油漆。和我同住的,是来自北部约克郡的建筑工人Gerry Riordan。Gerry是天主教徒,每天下班会给地铁站旁边的流浪汉一英镑,每周发工资都会带我去中餐馆。后来我才知道,吃完中餐,他还会偷偷独自再去吃个汉堡。

圣诞前夕,Gerry和女朋友去西班牙度假,临行前特意给我买火车票跟他回约克郡,和家人吃顿圣诞火鸡餐。那次约克郡之行,Gerry还带我去吃了印度餐。十七岁的时候,他曾经跟着传教团去过印度,曾经梦想过留在印度做神父。

从约克郡回到伦敦,恰好赶上英国家庭和学校联系,邀请中国学生去他们的家里过节。就这样,我又去萨里郡一个村子住了四天。这是我第一次在英国过圣诞,在两个家庭里,先后吃了两顿火鸡大餐。

我忘记了萨里郡那家女主人夫妇和她父母的名字,只记得她不满周岁的女儿叫Genevieve。和我同一天到的,还有她做中学老师的哥哥,带着夫人和三个儿子。客厅不大,墙壁上挂满了亲友寄来的圣诞贺卡。平安夜里,女主人带我去教堂做弥撒,去邻居家里参加派对;圣诞日,我们围着圣诞树拆礼物,开餐前每人扯开自己餐盘里的拉炮,戴上彩色薄纸的皇冠,读纸条上的小笑话;节礼日,男主人带我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去运河里划船。所有遇到的陌生人都很友好,互致Merry Christmas。

此后几年,每到年尾,女主人都会给我写信,寄来他们一家的年度新闻。我不记得是否给人家回过信,总之慢慢就失去了联系。我有时会想那时自己的失礼:女主人家每个成人都给我准备了礼物,而我什么都没带;我不习惯西餐,每顿饭都要用他们家那瓶马来辣椒酱佐餐,吃东西时嘴巴发出的声音也有些大。这些坏习惯,都是后来被提醒才逐渐意识到的,如今想来实在窘迫。正如我的朋友保罗所言:那时,我们年轻而且愚蠢

“圣诞快乐”(Merry Christmas)作为祝福语,从1840年代开始流行,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狄更斯《圣诞颂歌》的广受欢迎。小说里的史古基(Scrooge)是一个尖刻、吝啬、寡情薄义的商人,平安夜里,他被七年前死去的合伙人的鬼魂造访。在圣诞精灵的带领下,史古基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终获大彻大悟,决定痛改前非,不再被金钱桎梏,而是去做一个有爱有温情的老人。

所以,圣诞不仅意味着欢聚,它也是关于救赎和奇迹的。这几年,我经常想起Gerry,但不知怎么能找到他。前几天收拾旧物,发现了三十年前的日历本,里面居然有Gerry家的地址。我已让女儿寄去贺卡,如果能找到Gerry,那将是我今年圣诞节最大的惊喜。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我二十四岁到英国,此后几年中,认识了一些很普通的英国人,感受过他们的善意、体面、低调的古怪和矜持。现在越来越意识到,这是我人生的幸运。

圣诞节临近,我想起春天离世的坂本龙一,想起他那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看了电影才知道,大岛渚是导演,他更能理解和欣赏英国人的个性。

这部电影里只有男人,大岛渚启用了三个不同寻常的新演员:摇滚巨星David Bowie扮演英军战俘西里尔斯,坂本龙一扮演战俘营军官世野井,北野武扮演日本兵原上士。大岛渚毫不回避日军的残暴和丑陋,他也委婉但清晰表达了对战俘所代表的那种精神与价值的崇敬。大岛渚执着于真实,他的勇气令人敬佩。

九十年代初,在伦敦的电影院里,我看过大岛渚七十年代拍摄的《感官世界》。那是一部惊世骇俗的禁片,男女主演不用替身,真实呈现了所有的性爱。

《感官世界》的故事,发生在1936年。当阿部定和老板吉藏终日在妓舍疯狂做爱时,窗外大街上,年轻的士兵们正列队游行,老百姓挥动着膏药旗,在亢奋中欢呼着。在性的迷乱中,阿部定将吉藏勒死,慢慢割下他的阳具,装在自己的包裹里,优雅离去。

此时,世野井和他的少壮派战友们正在策划“二二六”事件。六年之后,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故事里,世野井在爪哇岛的战俘营里做军官。心如死灰之时,他爱上了战俘西里尔斯,他开始被美感融化,开始理解真正的勇气。

为救战友,西里尔斯在所有人面前强吻了世野井。作为惩戒,他被埋到黄沙里,只留出脑袋等待死亡。月明星稀,世野井来到弥留的西里尔斯旁边,从他头上割下一缕金发,起身行军礼致意后,怅然离去。

那时的日本,表面上疯狂且亢奋,但底层则是绑架着所有人的集体焦虑。只有个体的爱欲是真实的,它能滋润贫瘠的土地,孕育出另一种可能性。无疑,大岛渚对他民族的个性、悲剧和希望,都有深刻的认知和反思。

电影小说原著的作者是南非人劳伦斯-范-德-波斯特(Laurens Van Der Post),生前被英国女王授予了爵士。劳伦斯爵士活了九十岁,当过士兵、记者、作家、农场主、教育家、人道主义者、自然保护主义者。七十年代成为当今国王查尔斯三世的密友、撒切尔夫人的邻居和顾问、威廉王子的教父。

劳伦斯爵士二战时曾在爪哇岛向日军投降。出狱后,基于战俘营的经历,他写下了《种子和播种者》。在他众多的作品中,这部小说不算出色,但大岛渚从中找到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

其实从1926年开始,劳伦斯爵士就和日本人交朋友,共同海上旅行。十几年后,做为日本人的战俘,他又体验了战争对人性和理性的摧残。但不管经历了什么,他终生都认可日本对他的影响,毫不掩饰他对日式美学的欣赏,以及对日本人那“一根筋”的爱恨交加。

劳伦斯爵士和大岛渚都是播种者,他们崇尚同一种精神,播下同一颗种子,跨越时空,互致敬意。如此惺惺相惜,早逝者们的牺牲才成为值得,他们的救赎才能圆满,他们的在天之灵才能得到慰藉。

战俘营里,北野武扮演的原下士曾殴打会讲日语的战俘劳伦斯。战后,原下士被判死刑。临刑前,他请求与劳伦斯相见。当劳伦斯即将离去时,原下士从背后呼喊:

Merry Chritmas,Mr. Lawrence。

劳伦斯回头,微笑着和原下士对视,满目柔情。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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