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是七月十四号,法国的国庆日。此刻,我就坐在老法租界黑石公寓楼下的咖啡馆里,一下午喝了两杯冷萃,一杯是征服者,一杯是黑灵魂。在这附近住了四个月,已经来过这个咖啡馆67次。没来的那些日子,也都因为是在外地。
黑石公寓最初名为花旗公寓,位于辣斐德路(现复兴中路)1331号,于1924年建成,曾被称为上海最豪华的公寓。1935年,北洋时期的国务总理熊希龄和毛彦文结婚,新房就设在了这个公寓三楼的36号。咖啡馆这个空间,当年可能是舞厅;门外曾有一大片草地,现在盖满了房子,只剩下一个不大的庭院,冬天勉强能晒到太阳。
熊希龄生于1870年,终生倡导实业与教育;毛彦文生于1898年,在美国读了教育学,回国担任暨南大学和复旦大学的教育学教授。两个人很恩爱,只是婚后两年,熊希龄便不幸因脑溢血辞世。此后,毛彦文继承了他的慈善事业,担任香山慈幼院的院长,直到后来不得不离开大陆。
毛彦文嫁给熊希龄的时候,已经37岁。16岁那年,她和青梅竹马的表哥朱君毅订下婚约。朱君毅留美六年,毛彦文一直等他。回国之后,朱君毅在南京的东南大学做教授,爱上了女中学生,然后以不易近亲结婚为由提出和毛彦文分手。这令她“从此坠入痛苦的万丈深渊”,甚至说:“你给我的教训太深刻,从此我失去了对男人的信心,更否决了爱情的存在。”
朱君毅和吴宓是清华时期的同窗好友,常和吴宓分享表妹毛彦文写给他的情书,令其羡慕不已。吴宓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得知同学姐姐陈心一常读他的文章并钦佩其才华,于是通过朱君毅写信让毛彦文去杭州代他考察。毛彦文提醒道:陈心一为旧式女子,可做贤内助,但不通西文,不善交际。吴宓很急迫,仍然选择与陈心一越洋订婚。回国成婚之后,很快生下三个女儿。
吴宓回国后也在东南大学当教授,而毛彦文此时正在金陵女大读书。朱君毅和毛彦文分手之后,吴宓看到了新的可能。他试图“三人行”,因毛彦文不可能接受,于是闹着和陈心一离婚。毛彦文对吴宓的离婚“极端反对,竭力劝阻”,她因朱君毅的背叛“对婚事具有极大戒心”,最终为“找一归宿”,嫁给了慈祥体贴的长者熊希龄。
毛彦文最后在台湾离世,嵩寿101岁。晚年她写过一本回忆录《往事》,其中有她收到朱君毅死讯之后写的《悼君毅》,也有她在熊希龄去世十周年之际写下的《十年流水账》,两篇都是情深意切。书中《有关吴宓先生的一件往事》只有四页,谈到吴宓心地善良、为人拘谨,有正义感和书生气质。至于吴宓的痴情,毛彦文表示完全不能接受。她对朱君毅用情至深,不想接触任何与朱有关的人和事。吴宓在情书里反复提及,当年读到她写给朱的信,就已“渐萌幻想”。毛彦文对此非常反感,私下评价吴宓:“好无聊。他是单方面的,是书呆子。”
吴宓出生于陕西省泾阳县吴堡村的书香门第,自幼聪慧好学,先后在清华、哈佛和普林斯顿读书,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他幻想能找到才貌双全的女子,中英文俱佳,有文学造诣。据说他曾爱慕燕京大学的陈仰贤,但陈暗自喜欢叶公超;吴宓也爱慕物理系的“校花”袁永熹,而袁永熹嫁给了叶公超;吴宓还曾苦恋欧阳采薇,而欧阳采薇倾情的还是叶公超。
到了1949年,教育部长杭立武邀请吴宓去台湾大学当文学院院长,而他竟不为所动,执意飞去重庆。先是当外语教授,后来被分配到西南师范学院的历史系和中文系,从此开始了劫难。后来岁月中,他成了大罪人,蹲过牛棚,接受过劳改,被判过现行反革命。年迈失明多病,被胞妹接回陕西泾阳老家,每次吃饭都还要请示,半夜常喊:我是吴宓教授啊,我很饿,给我口稀饭吧。
有理由相信,至少在性魅力方面,吴宓早年应该对好友和同事叶公超羡慕不已。叶是文学天才,在英国时与诗人T.S.艾略特亦师亦友,交往甚密;回国后在北大和清华做文学教授,深得梁实秋、胡适、钱钟书、费正清、陶希圣赞誉。叶公超还被称为外交奇才,抗战爆发后即投身于政治和外交,1949年成为国民政府的外交部长,赴台之后担任过三年的驻美大使。晚年,叶公超重回教育界,直到1981年离世。
叶公超和袁永熹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五十年代,袁永熹携子离台赴美,他们再没有一起生活过。曾经看到过一个说法,年轻时面对那么多女生的爱慕,叶公超喜欢的其实是赵萝蕤。赵萝蕤的父亲赵紫宸是燕京大学神学院的院长,和林徽因一样,她也属于蕙质兰心的类型。读书时,赵萝蕤师从诗歌教授吴宓和文学理论教授叶公超,二十岁就翻译出版了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追求她的才子们很多,但她爱上的是陈梦家。因为陈梦家不光学问好,而且实在太英俊,远远超过了吴宓和叶公超。
我有时会想,如果鲁迅和徐志摩没有过早离开,他们此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如果我自己活在那个年代,会选择离开还是留下。叶公超、毛彦文是有“政治觉悟”的,永别了故土。陈梦家和赵萝蕤夫妇本来都在美国读书,都可以留在那里,但他们却没有这样做。1947年,陈梦家学成即返回燕京大学;一年多之后,赵萝蕤顾不上拿到博士学位,便搭乘运兵船,开始了回国的艰难旅程。然而,几年之后,陈梦家就被打成右派,55岁自杀;赵萝蕤也被批斗、打骂、羞辱,以致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但她毕竟还是活了过来,古稀之年,重回北大外文系当教授。在独居的小平房里,她靠药物保持精神稳定,用十二年时间,手写翻译了惠特曼的《草叶集》,孤苦笔耕直至生命的终点。
黑石公寓咖啡馆的后面,有一个以文学和音乐为主题的书店。读完赵萝蕤的简介,我走到书店,问他们有没有《草叶集》。年轻的店员很热情,给我找到三本,可惜其中没有赵萝蕤的译本,于是我只好在网上下单。至于毛彦文的那本《往事》,多年前商务印书馆出版过,早已不再重印。我上网搜索,只有盗版的复印本。我下单后安慰自己:读书人买不得不盗版的书,应该不算偷吧。
关于黑石公寓这个名字,有人说是因为建筑时用了黑色的石材,也有说法是因为美国开发商的名字是Blackstone。但这个名字让我联想起的,却是《2001:太空漫游》里那块黑色的石板(Monolith)。那是个强大而神秘的象征,简洁又庄严。它曾出现在地球的远古,后来又出现在遥远的星球,代表着某种更高的智慧和超然的力量。
今天这个其实平常的周日,第67次来黑石公寓,才开始对旧时房客感兴趣。在同一个空间里,穿越百年,我认识了熊希龄和毛彦文。又因他们,才开始了解吴宓、叶公超、赵萝蕤和陈梦家。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抬头看天空,灰蒙蒙阴云罩笼。我想,云层背后,这块土地的上空必是璀璨着群星。这些人物,想必都在那里,和他们所景仰的融为一体,融进那块黑色的石板里。
黑石公寓底层的店铺,统称为幸福集荟。幸福怎么可能聚集在某个地方,让你来了就可以找到捡起呢?我想到一本书里的话:Happiness is not a destination, but a direction (幸福不是目的地,而是方向)。还好,书店名字幸福集荟的下面,英文写着:Nice to Meet You,遇见你真好。
2024.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