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也会升起

世上终究还是有好人的,不过他们都比我年轻很多。三金的餐厅里推出新菜品,让我免费去试。坐下后才发现,邻桌是刘捷老师,正给两个中年男人讲人工智能和世界前途。他桌上都是三金推荐的菜,看上去比新品好吃,但刘捷没有任何邀请我的意思。读书人不会善解人意。倘若在这里碰到玛莲娜,她一定会说:劳叔过来一起坐,热闹。

三金新菜里有一道奶白菜色拉,配着羊奶酪和鲜核桃。我把照片发给了戴安娜,她搬去香港后也开始练厨艺。戴安娜回复:“劳叔社交丰富多彩,有吃有喝有爵士。”

我最不愿被女士们看成爱凑热闹的人,本能地辩解:“我是不社交的,到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戴安娜何等聪明,她看出来我的虚伪,再没回复。

我的朋友费非深居简出,不像我一样话多烦人,女士们都喜欢他。我无法改变自身先天条件方面与他的差距,很想学他的故作深沉,费非却说:“你能跟人打交道,我挺羡慕的。”的确,我热爱人间烟火,沉迷于灯红酒绿。在浪漫生活中,费非有做高仓健的本钱,我可以踏踏实实走我的寅次郎路线。

光阴是用来浪的,不是用来废的。每一个不去酒吧和咖啡馆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这几年,我常去的店只有几家。做熟客更能受到欢迎,和老板混熟了,有利于自我吹嘘。

两年前初冬的深夜,乌鲁木齐路周围没有信号,我打不到车,走路去奉贤路上小殷的酒吧。店里空荡荡的,犇犇也没在唱歌,和小殷对坐着。露台上,有个性感的女孩子在哭涕。我撺掇小殷邀她过来同坐,于是认识了小姜,此前我们都去了同一个地方。她被带走,不过很快大概因年轻貌美被放了出来。

小姜成了我的忘年交,和我一起讨论自由意志和怀疑主义。我们约好,每年十一月底,都和小殷、犇犇在店里聚,纪念我们认识的日子。不过这几乎肯定是做不到的。小姜和绝大部分有实力的年轻人一样,对祖国前途漠不关心。此刻她去了泰国一个岛上,那里到处都是欧美人,长的好看,穿的很少。泼水节那几天,小姜发来短信:“我宣布,比起上海我更喜欢曼谷。”我回复她:“我要是年轻,也会更喜欢曼谷。”

每个周五,犇犇都来小殷店里弹琴唱歌。他曾在北京最好的财经大学读金融,喜欢上吉他,义无反顾放弃了学业。在上海唱歌二十多年,音容依然像个小伙子。聊起共同认识的人,犇犇总是说别人的好,这是当今世界最难得的品质。去年过生日,我请他来三金店里聚餐,过年他便执意要寄给我自家做的香肠。小殷也很喜欢他们家的香肠,希望多买点送人。犇犇说,妈妈做的香肠不卖,每年就这一点儿。

在小殷店里,经常有客人要上台唱歌。犇犇会唱几百首英文歌,而且唱得很有味道。碰到吃完私宴的客人要唱小小小小鸟,犇犇也会为他们伴奏,帽子遮住大半的脸。有一次我在露台上,听到一帮老爷们儿声嘶力竭唱真心英雄,很想夺门而逃。路过舞台的时候,犇犇看到我,点头一笑。我留了下来,那些人唱完就嚷嚷着去包间掼蛋了。

华山路1038弄里,有个酒吧叫“昨天今天明天”,简称“三天”。周六晚上犇犇会来这里唱歌,弹曼陀林的鹏鹏跟他搭伴。在这里,我没见过有客人上台唱小小小小鸟。开爵士俱乐部的老任倒是经常过来客串,他弹贝司,老汪弹吉他。两个大汉偶尔对视,高山流水,情深谊长。

“三天”在同一个地方开了三十年。啤大感慨:“和我同岁,都是九四年的。”我心里想,对我们来说,九四年可真是个好年头,如今只剩下回忆了。啤大来上海两年多,还没找到男朋友。我问鹏鹏有没有可以介绍的,他却说,玩音乐的圈子里都是渣男。我给啤大的建议是,不要和老男人来往,不要相信在酒吧里遇到的男人,偶像也不能局限于一个李晓川。

因为啤大的推荐,我吃了“三天”老板自创的“老艾鱼鲜面”,很受感动。这款面不止味道好,细节中的贴心,只有上年纪的人才能体会到,而我有幸是其中之一。虽然和老艾只见过两次,几乎没说过话,但我能看出来,这人有很多故事。

老任到了“三天”,就像明星一样,谁都认识他、围着他。有一次他让我和一个眼睛很小的人握手,我觉得面熟。啤大后来说,那个人是李诞。还有一次,老任带着一高个子长发男人,修身的白衬衣,脖子下面至少有三个扣子没系。我认出来这是许知远,站到马路牙子上去跟他搭话:“我看过你的节目!”许知远用谦虚的抿嘴一笑来接受我的赞许。“我喜欢你跟俞飞鸿那集。”他听了,转头再不理我。

大约四年前,我带费非、桃子去了“三天”。店里卫生间很小,费非小解出来,正好看到璐璐在洗手池边擦眼泪。原来那晚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和几个闺蜜聚会。费非回到桌上,我们就和璐璐等人拼到了一起。其中有位女士感叹,女人四十是个坎儿。旁边桃子听了,满脸不以为然。此后,费非和璐璐谈起恋爱。现在,他们已经分手。璐璐对我说:等费非老了,我再去照顾他。

璐璐很优秀,也比费非年轻很多。她在跨国公司做到市场总监,自己带大了已经读寄宿中学的女儿。我问过费非,为什么和璐璐走不下去。费非说:璐璐很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构建的理想生活就像一块美丽的拼图,而我自己的人生不着边际,无法成为她缺失的那一块。这样的解释,我完全不能认同,问他:“你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形状?”费非说:“我努力了三年。”有个性的男人,不懂地久天长,不值得信赖。

在大都市里,成功人生意味着放飞自己、活得充实。璐璐很多年前就考下潜水证,滑雪能玩单板,也上过摄影、画画、插花、跳舞之类的课,家里有猫,出门带狗,每周还坚持健身、瑜伽。我们仍然不时聚会,璐璐大方地表示,很感恩和费非一起的岁月,发现阅读能带来最大的乐趣。我幸灾乐祸地对桃子说:费非可能已经不行了。桃子冷笑:你以为别人都像你?

璐璐熟悉各类媒体,建议并愿意帮我去开视频号。她说公众号的质量越来越差,大都要靠标题赚眼球;读不到优质内容,变现也越来越难。我认同璐璐的看法,但考虑之后,并没有接受她的提议。去年冬天访谈刘苏里,重放录音才知道我的声音有多么难听。况且,以我这相貌,不做美颜没法看,做了让孩子们瞧不起。人老了就该尽量避免出头露面,丢不起那个老脸。

自从搬到衡山路,我每天都到黑石公寓的Drops喝咖啡。院子里可以晒太阳,他们家也不用一次性的杯子,很适合体面人对环境的爱护和对情调的追求。桃子店里不忙的时候,会来Drops陪我坐一会儿。有一天费非也在,桃子问我:你两个孩子都在国外,没想过出去吗?

这个问题其实我想过很多次。如果还年轻,我肯定会远走高飞;如果哪天不能再看Pornhub,我会考虑搬到清迈去。但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上海是个好地方,这里我不会寂寞,身边有唱歌的、弹琴的、喜欢开店的,热爱做饭的、睡不着觉的、以卖艺的名义卖身的、无耻但不无聊的。这里走在街上不用担心被抢,看着跟自己同样长相的,也不会觉得不顺眼,不会躲着视而不见。另外,我还有人要去爱,有债要去还,有乱要去捣,有帐要去算。这么好的地方,凭什么要离开?

没等我说什么,费非插言:“海明威在书里说,别以为换个地方,你就能甩掉自己。”

桃子和我同时问:“哪本书?”

“The Sun Also Rises,太阳照常升起。其实他们翻译错了,应该是,太阳也在升起。”

2024.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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