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科生与文科生

因为懒惰和无知,我的脑袋里充满偏见,比如我曾宣称爱猫的人比爱狗的人更善良。这种谬论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也没有统计上的支持,我的胡说八道是因为自己家有猫、希特勒养过狗。

同时我又很虚荣,总想结交高智商的人。十几年前,生物博士辰晖从美国回来,我常约他去宛平南路名叫提香的咖啡馆聊天。后来他再次毅然决然地离开祖国,回到新泽西。我很想念他,他却不怎么再搭理我。他有时说我是个艺术家,这让我汗颜,总觉得他是在笑话我的浅薄。

这几年我又傍上做软件的诗万博士。他平时住在芝加哥,三年多没见,四月他从美国飞过来,我立即跑去虹桥找他。在一家名叫Lost Time的酒吧,就某个历史问题,我们发生了激烈争论。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又拿不出足够的论据。面对他的咄咄逼人,我脱口而出:你这是用理科生的思维来看历史!

这个说法受到了诗万的严肃批评,他说我用这样简单的逻辑下结论既蛮横又傲慢,不能以理服人。

我内心也觉得这样说不妥,但又不肯认输,仍然在为自己狡辩。诗万说:看你喝了几杯,姑且不跟你计较。

听到诗万质疑我的酒量,并宣告他道义和辩论上的双重胜利,我更加恼羞成怒。大声叫嚷着要和他比酒,看谁先喝醉。诗万笑着说,他从不和任何人拼酒,因为那很愚蠢。

两个老男人的争论吓倒了服务员,不停加零食来避免我们动手。结束之后,我很沮丧。为了修补关系,后来又邀请诗万去三金店里吃烤羊排。他回美国两个月了,还会跟我联系。回想起那晚的失态,我总还有些忐忑。

我从小不喜欢数理化,但家人不让我读文科,说读文科容易犯错误。就这样,我考进一个女生比例极小的理工大学,痛苦度过了四年,幼小而敏感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大学时,我的成绩很差。幸运的是,研究生可改文科。我用两个月时间背熟一本百十页的小册子,政治经济学考了八十六分,居然被人大录取。

在逻辑、推理和分析方面我都很差劲,此生也从没被理工科的女生青睐过,正因如此,我更加仰望数理化很好的人。我给自己立下过规则:跟着理科生挣钱,跟着文科生花钱。这些年总结下来,跟着理科生挣钱通常是正确的,不过要看是哪里的理科生,长相如何;跟着文科生花钱通常是错误的,浪费了时光,也不利于身心健康。某天猛然意识到,熟人中,写诗的跳楼,弹琴的吃药,画画的抑郁,学哲学的坐牢,拍电影的酗酒,当记者的出逃。总体说来,这些人平均寿命短,离婚率高。这难免让我想起小时候大人们的警告:千万别读文科!

我高中的班主任朱太喜老师毕业于物理系,文革中被打倒过。高考报志愿,他给我建议说:你读理工科的确会很吃力,去学中医吧!越老会越吃香的。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年没听朱老师的话。如今再看,我的同龄人很多成了中医大师,深受中年妇女们追捧。我翻过他们的书,也听过几个讲座,感觉他们都不像是理科生,至少不像诗万和辰晖那样的理科生。

从历史上来看,理科生在中国只是一个近代现象。两千多年的科举,只有文科,只有四书五经,对于大脑左半球发达的人来说,实在没什么机会。传统文化的根本,是文科生文化。

黄亚生教授在接受Tyler Cowen采访时说,西方人对科举制度有着浪漫化的想象,以为这样的确可以选出精英来治国。但事实上是,占人口一半的女性被剥夺了任何参与的可能,不擅长死记硬背、写不好小楷的理科生很难被垂青。对于那些能旁征博引写好诗文的人,你不可有任何创新,离经叛道就相当于大逆不道,长此以往,精英只能变成人精。

辰晖和诗万都爱好文学,但他们太喜欢深度思考,在不求甚解方面远不如我。如果回到古时候,我能考中举人,他们或许只能考个秀才。每当想到我做州官,他们当县官,要哈着腰给我拍马屁,我都会梦想回到从前。不过,那时文科生金榜题名,一时风光,最终的下场却未必圆满,能告老还乡已属善终,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不在少数。即使很多有名的文人墨客,多半也是终日喝个烂醉,装疯卖傻,哭哭啼啼,最后留下点小诗小文,毒害后人。

第一代的科学家出现在民国。中央研究院成立于一九四八年,共有八十一名院士,其中数理组二十八人,生物组二十五人,人文组二十八人。这些人都曾受到蒋氏的邀请或劝说,但真正离开的只有二十九人,其中人文组离开比例最高,超过十人。响应召唤回国参加建设的人,好像也是理工科多,文科生少。像张爱玲那样先留后走的,也有一些。单纯从比例上说,人文学者和作家之类似乎不够进步,对建设国家缺乏热情。但我的样本量实在太小,很难支撑起这么重要的结论。

五十年代后期,人文院士毫无悬念地成为右派分子的主力。但没过几年,就轮到理科生共享噩运,曾受重用的科学家们大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备受屈辱,多人自杀。那些年里,文科生的日子依然煎熬,只是相比之下,经过了前一轮折磨,他们承受能力更强,有些甚至能随机应变,还当过几天风云人物。

过去几十年里,理科生深受欢迎。诗万和辰晖每次回国,都有单位请他们去做讲座,风光无限。相比之下,除了个别在体制内但又“没进去”的,我的文科朋友,大都牢骚满腹,负能量居多。当然,诗万和辰晖的确有真才实学,不仅在专业领域成就非凡,人文方面的知识也很丰富。作为他们的朋友,我本该为他们骄傲。但事实上,我的内心很不平衡,常愤愤地自言:文科生落魄,你们理科生的好日子也长不了。不过再想,人家都是美国人,顶多不再回来了。

我儿子数理成绩也不好,高考报志愿,他选择了心理学,而且是偏向社会学的那种心理学,而不是偏理科的临床心理学或脑科学。听罢我有些失望,因为我有几个读社会学的老朋友,都是北大毕业,如今都神经兮兮。这时,我再次想起高考时朱老师的教导,想起“越老越吃香”很重要。于是对儿子建议:去学吧,先读几年社会心理学,然后再学中医。

202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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