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是父亲节,周围太多不好的事情发生着,我快乐不起来。此外,我感到很惭愧。
我不觉得子女应该理所当然要感恩父母。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不是他们的选择。将他们抚养成人,是我的义务。除此之外,我还做了什么呢?
据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榜样。显然,我是个坏榜样。
有一个关于品德的单词,integrity,大意是正直、完整、心口如一。这一点,我肯定没有做到。几十年下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分裂,经常是说一套做一套。很多赞扬和奉承都是违心的,很多说法都是人云亦云,很多誓言连自己都从不相信,更不可能去兑现。长时间里,我都认为这样做才是有城府,才是情商高,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立足,才能出人头地。
人们经常说要有正义感,要能够见义勇为,这个我更没有做到。我经常分不清什么是正义,即使目睹明显的邪恶,也不敢说什么。偶尔可能会跟着别人喊几句,但一旦感到威胁,或看到大部分人默不作声,便立即缩了回去。可能这就是所谓明哲保身,其实说白了,我就是个胆小懦弱的人。
此外,我还是个健忘的、经常自己骗自己的人。前段时间,被封了两个月,别人问我怎么样,我居然说挺好。我们小区很通融,允许我提前出门溜达;家里分到不少菜,吃得不错;我自己还有工作,不至于失去收入;家里比较宽敞,总有些活动空间。所有这些,都让我很快忘记了那段时间的煎熬。只是,想到有些朋友现在仍然静默着,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日子好过。
总而言之,我不觉得自己是孩子们的榜样。我最大的希望是,下一代不要像我一样成为愚蠢的人。
其实我很能读书,拿了一堆学位。以我在考试方面的技巧,应该可以不太费力考入世界上最好的那些大学。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成为愚蠢的人。
这并不是虚伪的谦虚。我所说的愚蠢,与赚钱、事业之类功利性的东西无关。愚蠢,是因为说过很多愚蠢的话,做过很多愚蠢的事情,交过很多不该交往的朋友。而且,所有的愚蠢,都不在于动机如何,而是要看实际的言语和动作,正所谓“存在决定本质”。因为我人生经历中那些愚蠢的言行,决定了到目前为止,我是一个愚蠢的人。
在《理解愚蠢》中,詹姆斯-威尔斯(James Welles)指出:愚蠢和无知不同,愚蠢意味着一个人明知其行为可能导致糟糕的结果,但他仍然去做。在威尔斯看来,愚蠢是一种知情和故意的选择,而不是一种被迫的行为或者意外状况。干坏事的人知道他会受到惩罚,如果他仍然去做了,这就是威尔斯定义的愚蠢。如果他把受到惩罚只是当成一种不走运,那这就是蠢上加蠢。
更进一步说,如果他知道进入某个系统一定需要做坏事,做坏事是系统自身的feature(性能)而不是bug(漏洞),那这种初始的选择就已经是愚蠢的。
根据威尔斯的定义,愚蠢显然与学历、智商和世俗社会的个人成就无关。历史上,有多少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年希特勒和斯大林手下的那些干将,哪一个不是才智超人,他们曾经功名显赫,曾经权倾一时,但事实证明,他们都愚蠢地选择了与邪恶为伍,禽兽不如,至于结局,无需我多言。
我总觉得自己很幸运,生活在一个有更多选择的时代,不至于进入那种做坏事是一种feature的系统。但是,奥托-费尼切尔(Otto Fenichel)认为,当情感动机(欲望)发挥作用时,每个人的智力都开始显示出弱点。由于头脑清醒会导致焦虑或内疚感,或会危及现有的神经性平衡,以至于人们会拒绝去理解真相,不自觉地欺骗自己。这时,人们会临时性地变得愚蠢。我的愚蠢,大多是这一类的。须知,临时性愚蠢可以频繁发生,而且其后果经常是永久性的。
因反对纳粹而牺牲的德国牧师迪特里希-朋霍费尔(Dietrich Bonhoeffer)指出,愚蠢是 “比邪恶更危险的敌人”,因为你对它没有任何防御措施。”抗议和武力都不能触及它,说理是没有用的,与个人偏见相抵触的事实可以被简单地否定”。愚蠢的巨大危险经常表现于对大型群体的影响。在这样的群体中,”愚蠢的人会有能力去做任何邪恶的事情,同时没有能力看到它是邪恶的”。愚蠢的人甚至有可能比强盗更危险,强盗的行动至少有一个理性的目标,即他的利益;强盗是有逻辑的,而愚蠢的人可能只是盲目的跟随。
朋霍费尔进一步认为,世界上如希特勒一般邪恶的人属于极少数,没有愚蠢大众的跟随和帮助,这样的人将无计可施。邪恶本身经常是显而易见的,你可以认清并加以防御;很多情况下,真正让你猝不及防的却是那些愚蠢之人,因为他们可能就在你身边,看上去忠厚老实、循规蹈矩。
你看,愚蠢是不是很可怕?
我经常想自己为啥会成为一个愚蠢之人,因为毕竟我们生而无知但并不愚蠢。我常想去寻找自身的原因,但也知道不能低估环境的影响。一个良性的环境是让其中的人们尽量不那么愚蠢,而恶劣的环境则是别有用心者总想让其中的人们变得更加愚蠢。愚民还是让人民更具智慧,应该是辨别环境善恶的最根本的标准。
伟人的伟大,体现在他致力于让民众开化心智,因为这样才能使人充分展示自己的能力(Empower people);而坏人处心积虑的,是如何通过愚民实现奴役的目的,即Power over people。
智者的智慧,体现在能否识别并及时逃离那些制造愚蠢的环境。如果爱因斯坦没有及时逃离纳粹德国,如果安兰德没有逃离苏联,如果弗洛伊德没有逃离奥地利,他们个人的命运可想而知,而人类也会失去最优秀的精神财富创造者。
因为愚蠢与邪恶密不可分,所以避免与愚蠢纠缠是明智的。但这一点非常难以做到,原因在于:其一,我们并非有能力辨别到底什么是愚蠢,因为对方可能事业有成,顶着辉煌的标签,显得精明能干;其二,我们与愚蠢之人可能有难以割舍的亲友关系或利益关系;其三,我们太需要获得他人的认可,哪怕对方是愚蠢的;最后,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也是愚蠢至极。
如果想知道别人的内心有多么黑暗可怕,只需要时常检查一下自己内心的黑暗。同样,如果想看清他人有多愚蠢,就需要明白自己会有多愚蠢。
拿到很多学位并不意味着不愚蠢,出国走遍世界也并不见得能增长智慧。蠢化的过程是渐进式的,常常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大人的教导、对传统和惯例的遵从、对孤立的惧怕是最容易使人蠢化的。人们最大的误区,是去笑话别人有多么愚蠢,在与别人的比较中获得安慰。如果不能认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如果只看到别人的愚蠢而看不到自己的愚蠢,如果因不甘寂寞或某种利益而选择与愚蠢为伍,如果为了存在感而寻求愚蠢之人的追随,这些其实都是愚蠢。
个人的追求,往往是因为盲从,是因为寻求集体性的认同。人们的变蠢,大都是因为承受不住寂寞,太寻求认同和赞美。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敢于面对自己,保持某种程度的钝性,需要强大的勇气,但这也是避免愚蠢或者寻求智慧最重要的一步。
有人年轻的时候愚蠢,有人老了变愚蠢,愚蠢在人生阶段的不确定性给我提供了某种希望。卡尔-荣格(Carl Jung)说过:愚蠢是智慧之母。
但愿如此,不过我不确定,还没看到过实例。
2022.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