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封城第五十七天,路上已经有不少骑车的人。安福路、武康路和愚园路之类的旧街道上,不同肤色的男女喝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啤酒,聚在路边畅谈。复兴西路和乌鲁木齐路交界的绿地上,两个外国人弹着吉他,一个说上海话的胖子吹着长号,几个女孩子拍手打节奏,很陶醉的样子。
见到这么多人真好,听到现场演奏的音乐真好,晃动着那么多裸露的肌肤真好。只不过,二千五百万人口中,现在能被放出来的毕竟还是极少数,每个人都还要应对无数饥饿蚊子的叮咬。
夏天到来,枝繁叶茂。我很幸运,小区已解封十来天。连着几个下午,我都骑着单车,穿梭于熟悉但从不会让人厌倦的街道。复兴西路、陕西南路、绍兴路、瑞金二路、思南路、吴兴路、湖南路、建国东路,这里才是真正的上海,人间烟火的上海,有精神和美感的上海。
所有的店铺都停业,很少有机动车驶过,偶尔会有几个人和我一样骑行。望不到尽头的梧桐树后,成千上万错落但和谐有致的门面、弄堂和院落,不论高矮大小,或含蓄或张狂,都有其独特的风格。不同的名字,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形状,不同的精巧,数不清的故事。
英文中有个单词,authenticity。此前见过这个词的很多中文翻译,如真实、本真、真伪,等,都很难准确诠释其意。今天重翻词典,发现有人翻译成“原真性”,意指原创、独特和真实。用“原真性”来代表authenticity,虽然有点拗口,但的确已经很可以意会。
中国有很多的城市,本来都有其“原真性”的。但过去这几十年下来,改变太迅速,推陈出新太任性,于是几乎所有城市都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就像人失去了灵魂。每个城市都变成同一个模样,同样冰冷的钢筋水泥玻璃,同样豪悍的宽阔整齐,同样的让人无法亲近流连,同样的只能远观不忍细看。
相比之下,上海浦西还有那么大片地方保持了自己的Authenticity。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可以和上海相比。对此,也许只可能这样解释:在旧貌变新颜到来之前,上海已经太强太大;此外,上海建起来的东西也足够牢固,经得起风雨,不似那些几千年里多少次推倒重来的青砖房子,动不动就被摧枯拉朽。
行走在梧桐遮天蔽日的旧街道上,感慨之余,我有时也会去想象八九十年前上海的样子。从那时到现在,假如只给这些房子装上空调,其它不做任何改变,不管何等沧桑,不管如何陈旧,这个城市毫无疑问都会远比现在更令人着迷。所有城市中,也只有上海,会让我向往时光倒转一百年,情愿生活于她的过去。
上海有一种从悲情中孕育出来的凄美。每当凝视那些旧时的地标,我忍不住会想起“红颜薄命”几个字。每一座房子里都曾有过绝望和心碎,每一扇窗子都见证了人来人去,每一条街道都曾在喧嚣或宁静中,阅尽风流,无尽别离。而这些昔日的建筑就像一座座纪念碑,泪眼朦胧,沉默不语。
然而,抬头看不远处,巨兽般的高楼拔地而起。你会忍不住地担忧,依然残存下来的这些旧迹,在粗暴和蛮横面前是多么脆弱。那些被欲望和无知驱使着的灵魂,不懂得欣赏美,无法体味与岁月不可分割的生命力。在他们眼里,慷慨就是破坏,痛快就是从头再来,许多本来不该触碰的东西,于是被一遍又一遍地蹂躏。
我看到有些老房子的门侧,贴着“优秀历史建筑”的标牌。凑近细看会发现,很多牌子上中英文的意思却是不同的。中文最多会说是哪一年建的,什么风格或材质的建筑;而英文的注释则会提到最初是谁人所建,为谁所见,那些名字听起似曾相识,又已很遥远。细细体味这些文字上的区别,能稍微感到一丝默契,然后摇头苦笑,太多难言。
从标牌上看到,绝大部分的建筑都完成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时正值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那是世界的黄金岁月,也曾是上海的鼎盛时期。那时的人们精心铺就条条马路,投资建起一座座房子。他们编织着持久的梦,他们构筑着精彩的人生,一定没想到即将会发生什么。也就不过二十年吧!几乎所有好房子便都更换了主人,想来不胜唏嘘。
回看一九二二年,一百年前的那个夏天,世界上哪怕最智慧的大脑,也未必能预料到接下来吞噬了无数生命的世界大战。那时上海的人们,谁又会想到接下来几十年的腥风血雨?谁会想到此后几十年里的地覆天翻?
那么,一百年之后的今天,二零二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谁又能知道接下来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傍晚时分,有人提醒,对上海来说,五月二十七日其实是个不一般的日子。写完这篇日记,已过半夜。再过几个小时,七十三年前的晨曦,上海人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一眼望去,马路牙子上,躺满了无数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年轻战士。
2022.5.28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