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上海,未来不过苦日子

封控第三十七天。我们这里已经被划为防范区,按规定可以出大门。但由于实施提级管理,居民仍然只能在小区内活动。午后时分,楼下空地上,很多孩子们在追逐嬉闹。相对于前几周的一片寂静,如今那些稚嫩的声音的确能给成年人带来不少慰籍。

过去几天里,我问过几个朋友:经历这个春天之后,会不会离开上海,住到别的城市去?

答案很一致:不想。

过去十八年,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家安在了上海。来上海之前,我先后长期住在北京、伦敦、首尔、和广东佛山。至少在国内城市中,我最喜欢的地方还是上海。这是个有沧桑故事、令人感到舒适的城市,你很容易和她亲近,而人与人之间又能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段时间,几乎所有人都经历了难以忍受的煎熬。人们最初的呼喊,从发现家里只剩下长芽的土豆开始。从此,封在家里的新奇被现实的焦虑取代。最惶恐的日子里,不少人呼唤着可乐咖啡冰激凌。不过,类似的魔幻现实主义幽默也只是昙花一现。各显神通终于得到有限的供应之后,人们开始大展厨艺,化平凡为精致,变着花样,把美食端上饭桌;当不得不接受了近期难以解封的现实,上海的主妇们做起了蛋糕和烘培。

毫无悬念,封城结束之后,上海厨艺水平将稳居全球第一。

解封的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人们变得越来越沉默。没有人知道这沉默背后,有多少悲剧,有多少心冷如灰。时间越久,表达越来越少。既然任何语言都无法改变当下的处境,那不如紧闭双唇,盘算一下如何过好当下的日常以及未来的出路。在努力把小日子过好方面,上海人的执着和创意都令人惊叹,恐怕这也正是上海独特的腔调。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几乎所有人都无助的时候,追求尽量美好的生活,不应受到任何的奚落;设身处地,没人可以来指点此刻上海的人们应该做什么。当失去了行动的自由,除了居家一日三餐,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展现厨艺,并非在寻求存在感,而可能只是证明自己还正常地活着。上海人是用他们坚持要过好日子的倔强,来对抗荒谬;他们用自己的忙碌和精细,来寻求某种治愈;在无奈中他们用平凡的日常,来表达对安好岁月的留恋。

上海人今天所追求的很多东西,几十年前或曾被归类于腐朽的生活方式。今天能如此毫不掩饰地展示出来,至少意味着时代总是前行的,意味着人们再不想回到那些艰难困苦的时光。

上海是座并不古老的城市,但在她短暂一百多年的历史中,这个城市所经历的辉煌与磨难都是史诗级的。曾几何时,这里是冒险家们的乐园,这里是繁华的东方巴黎,这里是犹太人的避难所,这里是新文化的发源地。几经捶打,过去二十多年,上海再度繁华,如魔如幻。衬着高耸恢宏的摩天大楼,弄堂里弥漫着淡定温馨的烟火气息,这里有一点伦敦,有一点巴黎,有一点纽约,有一点东京。如此,上海成为世界的上海,上海人的日子,与亿万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记得在上海,我喝过人生中的第一杯咖啡。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去复旦看读大一的妹妹。听说那里学生开了一个咖啡馆,于是我邀请妹妹和她的同学敏敏一起去喝咖啡。喝过一口后,在上海长大的敏敏迟疑着,小声提醒我:“咖啡是不能用勺来喝的。”其实,敏敏也是第一次喝咖啡,这个规矩是外婆告诉她的。曾经有几十年里,上海是失去过咖啡的。

我从学校毕业之后,曾被单位安排去贵州遵义锻炼,我们一行20多个年轻人要被分配到五个工厂。当时我们争先恐后想去的,是长征电机厂。那是个从上海搬迁过来支援三线的工厂,据说那里的伙食最好,那里的年轻姑娘们最时尚。很遗憾,我没有被分配到电机厂,但记得去看同伴的时候,在厂门口第一次吃到了油炸萝卜丝饼。那是我一直难以忘怀的上海味道。

哪怕在最黑暗、最荒唐的岁月里,上海也始终代表着另外一种可能,另外一种梦想。就像那只“上海”牌的手表,就像那块名叫“大白兔”的奶糖,就像那辆名叫“永久”的自行车。

上海的名字里有一个海字,上海有一双朦胧的蓝色的眼睛。如果其背后那个历经苦难的民族能有希望,那么这个希望肯定与上海有关。同样,上海人遭受劫难的岁月,别的地方也没有好日子。

我曾无数次走在愚园路上,走在思南路上,走在武康路上。凡是风和日丽的下午,总会有年轻男女在那些老房子前面拍照;很多老房子门口贴着历史文化建筑的标识,以及曾有某位名人在此居住;也有很多大宅的铁门,似乎永远紧闭着。

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些房子最初的主人,后来都去了哪里?他们都带走了什么?为什么很多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过去两年多里,在一片颂扬声中,我扫过不少人的兴致。我总觉得,上海成为今天,几乎可以说是如期而至。几年前,住处附近的东南亚美食街几乎被摧毁于一夜之间。梧桐遮天蔽日的街道上,很多熟悉的店铺,突然某一天全部消失。那种所向披靡的高效率,那种翻天覆地般的慷慨淋漓,与今天发生的一切并非没有联系。

从现在开始,上海将何去何从?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人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我有些预感,但我不希望这些预感能够变成现实。

有朋友问我会不会离开,也有朋友明确表示他们自己会离开。我没法告诉别人该做什么,我祝愿每个人都有选择的可能。

至于我自己,不管是否有这个春天,过几年都会离开。这里既不是我的故乡,也不是我的远方。哪怕在这里住了十八年,我仍然只是个过客。只是,每次想到离开上海,我都会记起老鹰乐队在《加州旅馆》中最后的一句歌词: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of the night, but you can never leave。上海就像一个神奇的旅店,你随时可以说再见,但却永远不能离开。

上海不是我的故乡,但她是我的孩子们的故乡。他们从小生活在这里,从这里走出开始他们人生的旅程,上海将是他们记忆中的Hometown。他们会记着这里的车水马龙,这里的市井人情,这里的万家灯火,这里的春夏秋冬。

不管怎样,当下的煎熬总归会过去,但愿上海早日重现活力。我盼望着老任连续做了十七年的爵士音乐节不会从此中断,希望他的爵士俱乐部仍然每晚都有现场表演。还有,我盼望能像以前那样,再去小殷的酒吧喝啤酒,再去三金的餐厅吃羊肉。

祝福上海,未来不会再过苦日子;也愿上海的人们都能记住这个春天,只要记住,就有希望。

20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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