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声

 1 

这一天始于喧嚣。清晨六点多,就有人开始挨家挨户敲门。2022年4月4日注定将被载入史册,全上海在同一天做核酸,我有幸是那两千五百万分之一。

排队做完检测,刚过七点。透过口罩,都能闻到空气的甜爽,绿地上青草依依,在晨阳的照耀下泛着金光。春天好美。

按规定,做完要立即戴上口罩回家。可好几天没下楼,很想在外面多逗留片刻。人们纷纷从楼里走出来,我悄悄转身走进绿地中央的儿童游乐场。黄色的滑梯正好对着东南方向,我坐到底部,仰面躺下,四周寂静,鸟语花香。如果被人发现,就赶紧回家,咱绝不找麻烦。

就这样,晒着太阳,很快就睡着了。我平时晚睡,此时的确本来就该在梦中的。不知过了多久,打呼噜居然把自己吵醒。睁开眼,对面长凳上坐着一个穿防疫服的人。阳光很刺眼,我看不清对方的颜色。等慌忙站起来,才发现不是白色。“您是志愿者吧?不好意思,我马上走。”

她并没有站起来,反而抱歉打扰了我。“我们昨天五点起来,今天四点多就起来集合了。”

“您就住这小区对吧?辛苦辛苦,真要感谢你们啊!”我很真诚地说。

“先生我见过你的,我在这里做保洁好几年了。”

“哎呀是啊,戴着口罩我都认不出来了。你们这几天住在哪里啊?吃饭怎么解决?”

“这下面能住,有盒饭送过来。”她指着地下车库的方向。“唉,这疫情啊,赶紧过去吧,太遭罪了。”

 2 

此时的检测点已空无一人,我跟保洁阿姨匆匆道别,回家打开微信。不少人都在转一篇文章,《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作者是成功的投资界人士,以前曾多次看到别人转她的文章。

依然是关于人生智慧,依然是设身处地、顾全大局和总要有人牺牲。翻到后面,等作者又把苏东坡、范蠡拿出来做榜样,我就不想再看下去了。

天呐,今后要知足于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那您以前觉得自己是什么人?您知道什么是普通人吗?还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好一个能屈能伸,好一个识时务者。

微信群里,恰又看到另一位做基金经理的朋友指责别人没素质。这让我想起曾经写过的一篇短文:我们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国民没素质,而是有素质的国民没出息。

鲁迅写过很多下层百姓,冷酷尖刻中有深深的同情;而林语堂将笔墨更多诉诸于精英,看似轻飘的幽默中有不留情面的嘲讽。他总结说,几千年里,这些人顺畅的时候都是儒家,个个争当国师;而时运不济,他们便纷纷成了道家。“道家思想能像吗啡一样神奇地使人失去知觉,使人镇定自如。”

事实上,世世代代的精英,并不了解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他们既从未定义什么是“普通人”,也不去思考 “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精明、勤奋、忍耐、超脱、知足常乐成为人生指南,代代相传。成功者获得赞许,靠着优越感来过活,就像大乌龟被小乌龟敬佩着厚厚的甲壳。

每当世道不易,总有人会把苏轼抬出来作为应对“如何活着”的榜样。林语堂是理解苏轼的,《苏东坡传》是他最为人知的著作。在林语堂看来,苏轼身上少有他所批判的那种“超脱老猾”,尚还保留了一些理想主义和行动主义;与此同时,苏轼的知足常乐却也从来都不是一种崇高的道德品质,而是在没有法律保护之下的不得已的生活态度。

人是追求快乐的动物,每个人自然都有追寻幸福的权利。但我们对待幸福快乐的态度,总无法摆脱犬儒主义的酸腐,“幸福最终总被降低到个人基本生存需要的水平”。这轮被封下来,我们追求快乐的阈值会毫无悬念地降下来,我们的痛感会转瞬消失。只需到朋友圈里看看按分钟计费的律师们如何晒烹饪,你便能知道我们何等乐观,我们寻找生活美感的努力有多么执着。

 3 

显然,未来岁月里,鸡血会被鸡汤取代:关于活在当下,关于修身养性,关于东方神秘主义,关于田园牧歌。我们时代最优秀的作家曾这样阐述自己作品的主旨:“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呵呵,有这样的智慧,注定将会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此时在家里关着,粮食和蔬菜的确已是现实问题,谁还去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封闭前几天里,我们浦西人民有足够时间给自己囤货。几天下来,大家发现冰箱里还有很多东西,但总还是有很多没想到。三金说她的咖啡豆已经用光,尼古拉斯没有了葱姜蒜,当然还有人忘记了买酱油。

北京的王卉打电话来问候,我跟他盘点起当前的存货状况。最初说要封四天,我想储备一个星期总该够了,不料刚得到通知,暂时还不会解除管控。多年前去新疆,听说哈萨克人上山放羊一去很多天,随身会装满馕。所以,幸亏这次事先从三金店里买下许多,如今被证实是远见卓识。遗憾的是,水果已经吃光。今天翻冰箱,角落里找到五颗去年秋天买的山楂,有三颗还能凑合着吃,于是心生好多欢喜。

朋友嘲笑我缺乏政治觉悟。我对他说,要相信政府肯定不会让我们挨饿。长宁区昨天就发了带鱼、鸡翅根、胡萝卜、圆白菜、葱头,接下来还会发更多东西。更何况,我们的基因中,忍耐苦难的能力是无穷的,我们最懂得在刹那间体会永久,眼前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当然,这次放开之后,还要预备着下次,一定要多买些酒,买些好酒。

 4 

夜已深,无边的寂静。远处,隐约已有鸟儿的歌声。十三世纪的波斯诗人鲁米说:沉默是神的语言,其它一切无非是蹩脚的翻译。在我出生的那一年,Simon & Garfunkel曾写下过一首 The Sound of Silence,很适合现在这个时刻。的确,沉默应该是有声的。 

嗨,黑暗啊,我的老友

我又来找你叙个旧

因为幻象悄然袭来

在我的睡梦中播种

我脑海中生长出幻象

陷入在,这沉默之声

忙乱的睡梦中,我独自走在

铺着鹅卵石的小街

路灯昏暗的光晕里

我竖起衣领抵挡寒湿,

当霓虹灯的闪烁

刺入我的眼帘

也撕破了夜空

触碰到,这沉默之声

在裸露的白光里

我看到成千上万的人

人们说而不言

人们听而不闻

人们写下了歌谣,

但无人发出声音

没有人胆敢

去打破,这沉默之声

我说:傻瓜啊你们去想

沉默就如癌变滋长

倾听我的言语来教你吧

抓住我的胳膊来救你吧

但我的言语

就如同

寂寥的雨点飘零

回荡在,这沉默之井

面对造出的霓虹之神

人们叩首,人们祈祷

神迹编排着言语

神迹闪耀出警示

神迹说:预言家的话啊

就写在地铁的墙壁上

写在租来的厅堂中

低声细语于,这沉默之声

2022.4.5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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