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路上的莎士比亚

有时你需要用一种轻佻的表情来看待周围的一切,否则生活将会难以承受。岁月匆匆,目光呆浊和嘴角下垂将成为每个人的常态。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给自己画上小丑般的面具,哪怕内心哭丧到地老天荒,嘴角至少仍然上扬着。

上海的秋天到了,等下过几场淅淅沥沥的雨,潮湿的空气中便开始有丝丝凉意。该死的疫情打乱了原来的出走计划,夏天发生的变故,入秋仍不消停。桂花飘香之后,凄冷的冬天即将到来,偶尔伤感和惆怅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

即便如此,凑热闹还是要谨慎。前些天我去参加饭局,在座的貌似都大我一轮。那次聚会让我深刻意识到,老男人和老年男人不是同样的物种。几位大哥要么下过乡,要么曾因家庭出身不好被下放,每个人都经历过苦难,但每个人看上去都很谦和、坦然。他们都不多言,既不回忆,也不抱怨,只是等到有人谈股票,眼睛才亮起来,生怕错过任何消息。此外,他们最关心的话题,还是会不会和美国打仗,以及什么时候统一祖国。

似乎有人说过,凡是见到无需上战场的人期盼打仗或热衷于谈打仗,一定要尽量远离。我很苦闷,如果以这种标准来与人相处,估计未来很难再有朋友。

正为这事发愁,亨利发来消息:“老劳,要不要找个时间抽雪茄喝咖啡?”

十来年前,我和亨利相识于黄金城道上的咖啡店。那时的人们还讲情怀,善良且特别爱哭的女老板会组织好看的客人一起电影观摩,吃喝免单。亨利是八零后,在雁荡路南昌路附近长大,毕业于都柏林的三一学院哲学系。有段时间,我们来往很多,他是我中年危机思考人生的哲学启蒙老师。后来亨利严肃地谈起恋爱,带女朋友面试过我一次。但凡男人成家,总要为表爱心过滤掉几个旧人,我不幸便因德高望重老不正经成为其中之一。女孩家境优越,又是金融才女,这种组合和我之间显然存在阶级矛盾和价值冲突。婚后亨利搬到浦东住豪宅,我们从此便很少见面。我也没太在乎,你出卖色相也就罢了,居然还会住到浦东去,哲学家的节操看来不过如此。

这几年我写过不少忧国忧民的东西,但总是无法打动亨利。直到前几天发了一篇关于艺术家嫖娼的文章,他看到后立即转发,并附言说读完这篇,默默退出好几个朋友群。能得到亨利这样的认可,令我难免百感交集。我激动地对他说:改日带你去1691喝酒。

长乐路上1691的老板小殷来自南京,开这个酒吧已经十年。我对南京人素有好感,在我认识的所有省会级的城里人中,南京人好人比例最高,长得好看,连口音都可爱。小殷中文系毕业,曾经在文学杂志当编辑。年轻时我曾认识《十月》的两个编辑,不过他们早就死了。正因如此,我特别珍惜小殷。我写的东西可能永远没机会出版,但如果哪天能得到小殷的认可,也就相当于发表了。

小殷自嘲,开酒吧不容易,他每晚都要来坐台,如果单身,他肯定仍然会浪迹着。对啊,不做浪子,怎么对得起他那一头自然卷的乌黑长发。可有了女儿就不一样了,毕竟还要挣钱养家、给女儿报课外班。当我看到他在店里来回穿梭,招待那些穿大裤衩子、腕子上挂几串珠子的中年男人上台唱臧天朔,总不免为他心疼。小殷说,有天睡回笼觉,梦见把女儿橘子丢了,醒来泪湿床单和枕头。“世界再烂我都能原谅,只要我女儿好好的”。哎,讴歌诗与远方的人,其实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也成为文艺青年。

初秋周末的晚上,乐手还没开始演出,我和小殷坐在店门口喝啤酒。这个季节的魅力在于,姑娘们既可以像夏天那样穿很少的衣服,站在室外又不需要忍受闷热和蚊子。穿短裤的小简带两个女伴来店里,欢快地跟小殷哥打招呼。她们三人都是英国文学专业研究生毕业,在初中教英文,兼做班主任。小简坐下来和我们聊天,两个女伴进酒吧看了下,转身向巨鹿路走去,那里的大同坊要热闹很多。小简指着牛仔裤女孩的背影说,她是国标。哦,身材不错。

看小简清爽可人的模样,我没法把她和记忆或想象中的初中班主任联系起来。以前儿子读初中的时候,每次收到他班主任的微信我都会战战兢兢。我问小简:“你们一定要很凶吗?”小简说,“对学生必须凶,不然他们会欺负你。”我提醒小简,你要小心,文革那会儿,动手打老师最狠的红卫兵都是初中生。

小殷很真切地恭喜小简找到稳定的工作,又即将取得上海户口,下一步就该解决终身大事。现在上海房价这么贵,很多男生都去附近别的城市,那里生活压力要小很多,而女孩子都不愿意离开上海,以至于适龄青年中女多男少,找对象不容易。小简对此很认可,没办法,离开学校就要面对现实。那晚,小殷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他和小简及女伴们的照片,特意说明三个可爱的姑娘都还单身,非诚勿扰。小殷很热心于让小店成为邂逅爱情的地方,只是不知成功率如何。我想,外甥今年二十八,上海户口,海归有房,等他过几天从丽江回来,我一定带他来1691碰碰运气。

丽江我去过的,那里似乎所有的酒吧都叫一米阳光,每个酒吧都有个男生抱着吉他无精打采地弹唱。正是那次丽江之行,让我对民谣产生了恐惧症。所以,当乐手小龙开始唱歌,我并没响应小殷的招呼进店,还是继续坐在外面和小简聊天。小殷很快发了一个朋友圈:劳伦斯刚才和我聊完丝袜,现在和姑娘聊莎士比亚。

真相是,我和小殷聊的是小脚和丝袜,此前是他提起过莎士比亚,塞纳河左岸那个名叫莎士比亚的书店。一百多年前,很多落魄作家曾在那里住过,在那里借书、写书、出书,至今还会有读书会。小殷自称读书人,开书店可能更是他的梦想。他把1691的三楼装修成咖啡店和小书吧,我去看过几次,似乎从来都是空荡荡的。在长乐路看书,呵呵。

来上海将近二十年,认识过很多人,但像小殷这样实实在在不怎么会掩饰的人,寥寥无几。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曾梦想过在都市的某个角落开个酒吧,但那念头几乎总是一闪而过,无聊扯淡时倒是个热闹的话题。小殷能在这里坚持十来年,其中的不易,我很难得知。但有那么多人为他而来,的确很让人羡慕欣慰。小简说:小殷哥很热情,妻子非常美,像娄烨电影里的女主角。还好,她指的既不是周迅,也不是郝蕾。几天之后,小殷在朋友圈里发了张和妻女在一起的照片。我留言道:你真幸运,以后千万别再提什么当年还有百亿富婆想撩你。

真没想到小简也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子。那晚小殷鼓励她上台唱歌,等她拿起吉他一开口,我对民谣的偏见瞬间消散。她唱了鲍勃-迪伦的You belong to me,问我是否看过《天生杀人狂》,里面最惨烈血腥的枪战之后,背景响起的就是这苍老而温柔的声音。原来她说的是Natural Born Killers,我在英国看过,那时小简应该还没出生。我记得男女主角分别是Woody Harrelson和Juliette Lewis,但早已忘了里面还有You belong to me。

午夜之后,酒吧里的人都已散去。小简说:“我能念首诗吗?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小殷很开心:“当然行,让小龙给你伴奏!”

小殷不懂英语,小龙也不知道小简会朗诵什么。但这都不重要,诗歌是不用翻译的,听声音就行。在这初秋的深夜,门外依然喧哗,长乐路上树影婆娑,橘黄色的路灯让所有的斑驳凌乱变得抽象。伴着吉他,初中班主任小简在缓缓朗诵莎士比亚。这样的声音很稀罕,这个场景也有点超现实,可能我们算是幸运的。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 short a date……

202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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