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能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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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量避免与年轻人交谈,这并不是因为嫉妒他们风华正茂。我的担心是,他们良好教育培养出来的彬彬有礼和老成持重,常会激发我怀旧和说教的不良习惯。

我更不愿与同龄人聊天,因为他们太喜欢谈美国并为之争论不休。总体来说,说美国不好并嘲笑其虚伪衰落会更受欢迎。

前些天在上海附近一个城市,正好和一位年青的国企领导同车。当时正值下班高峰,冬日阴冷的天空中细雨蒙蒙。我们的右边是密密麻麻的高层住宅,左边有若干座还没有完工的高层住宅楼,灰色的水泥预制板,堆积出无数个黑黝黝的洞,直入云天。在不远的将来,那将成就很多人关于家的梦。

但凡和领导在一起,我都会有严重的心理障碍,不知该说什么,车内气氛有些尴尬。终于领导开口:这片住宅区密度好大。司机插言:就这片小区,房价也已经到了三万!

曾走遍世界见多识广的领导很感叹:哎,中国老百姓真不容易,一辈子辛辛苦苦挣钱,到头来也就能在这大高楼上有个百十米的小空间。要说住房,还是美国人爽!

我对领导说,几年前曾经和一个做园林生意的美国商人聊天,我们算过,美国男人一生中平均每人大约需要用掉两年的时间来给自家的花园锄草。中国男人不用锄草,可以至少省出两年的时间打麻将。您是愿意打麻将还是愿意锄草?

领导听后喜笑颜开:哈哈哈,那咱们中国人除了打麻将,就没别的乐趣了?

我说:有啊,在吃这一点上,谁能比得上咱们?美国人哪里吃过毛血旺和小龙虾?

领导对此非常赞同,开心地谈起外国人如何不会吃。这是我擅长的话题,很久以前还写过一篇《当吃成为一种信仰,胃就是我们的教堂》。到目前为止,这个题目仍然成立。

2

记得曾经看到BBC对驻英大使的电视采访。面对主持人的敌意,气宇轩昂的刘大使用流利的英语义正词严地质问:你去过中国吗?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们中国人有多么幸福!

外国人不身临其境,的确无法感受到中国人的安详幸福。不过有时我会想,或许在中华民族无数传统的美德中,有一种即是对痛苦的不敏感。我看过很多旧时的纪录片,不管那时生活有多么贫穷和苦难,都很难看到痛苦和愤怒的表情,人们活得温顺而又坦然。这个民族很古老,却又能始终保持童心未泯,从来不去记那些曾经苦难的原因、细节和感受,总是能抬头向前看。

读罗素的《幸福之路》,感觉他是在为西方人指路,他们的生命哲学沉重无比,幸福转瞬即逝,活着意味着悲苦和荒谬。走进西方的教堂,迎面即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而中国人敬拜的神灵,大都是快乐圆满、富态安怡。四百多年前,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王子曾经痛苦地自问:活着还是死去,这的确是个问题。按照中国人的逻辑,他这种质问,纯属天真矫情。

西方人没法理解中国人的幸福,正如中国人无法欣赏西方人的追求。我越来越认识到,中西生存理念之间,不是差异,而是如水火般不可融合。这就像马克思主义和基督教,也像中美股市代表升跌的颜色:美国那边上涨是绿色,下跌是红色,而中国正好相反,涨红跌绿。我有点疑惑,交通信号居然没有改成红灯行、绿灯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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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股市,这段时间美国最大的新闻就是散户们通过社交媒体集合,共同推高游戏驿站股价来对抗华尔街做空基金。在这场战斗中,散户们有一句共同的口号:去他妈的,你只能活一次(WTF, You only live once)。这句口号的缩写,成了一个新的单词,YOLO。

对于美国散户们在起义中是否赚到钱,以及他们的做法是否高尚,我并不想评判。这个事件中真正触动我的,是他们的口号:YOLO,你只能活一次,You Only Live Once。

如果请人用“你只能活一次”作为题目来写一段话,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很多人都会用精彩、快乐、平安、成功、梦想、旅途、好奇心这样的词汇。但这些其实并没什么新意,商业广告上随处可见。而且,在假恶丑的环境中,诸如此类的词汇往往更具欺骗效果。

你只能活一次,是最严肃的哲学命题。它所带出的最直接的问题就是,人应该如何活?古往今来,关于这个问题的说法从高深到浅显,任何简单的归纳都会和说教一样空洞乏味。有太多的人想以各种传统、惯例、制度来控制你的活法,而真正活过却是要努力逃脱这些控制,自己去找到答案。

有人说,当生命终结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自己没有活过。这是因为,YOLO并不意味着享受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它更不代表幸福,因为幸福只不过是大脑为自己煮的一锅鸡汤。

追求幸福是几乎所有人的愿望,事实上,各式的受控现实(Managed Reality)都在利用这种愿望并为臣民创造幸福。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描绘的生活是一种极乐状态,其中无论是上流阶层的阿尔法,还是低贱的物种艾普斯龙,都能实现物质充裕、娱乐至上、性交自由、青春永驻。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人们幸福,他们还有配给的药片酥摩,吃下一粒便幸福满满。至于受控现实的另一个极端,不妨去读一下奥威尔的《1984》,或者去看看东边的邻国。在那些地方,物质极度匮乏,人们并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老大哥的眼睛无处不在,不幸福成为一种罪过。问问亢奋的国民,幸福率百分之百。

提出“受控现实“这一概念的美国公知埃里克-韦恩斯坦(Eric Weinstein)说,受控现实之恶在于它剥夺人性,在于它是对“人要真实地活一次”的根本侵犯。正因如此,觉醒的人会叛逆、会反抗。在《楚门的世界》中,桃花源里的生活完美无缺,但这并非楚门活着的追求,他只是被塑造着、欺骗着、观赏着。能让他发现真相并摆脱摄像镜头追随的,是他内心对大海和远方的渴望。这个渴望,即是YOLO。《黑客帝国》中,原来身处矩阵中的尼奥曾面临同样的选择:选择蓝色药片,可以回到他原来虚拟现实中安逸舒适灯红酒绿的生活;选择红色,则能看到真实的自己和世界,同时也意味着此生将要面对冰冷和残酷。作为一个虚拟世界中满腹狐疑的黑客,尼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真实,选择了YOLO。

4

三年前和我一起学冥想的伙伴中,有个做IT的小伙子多多。当时他已在各国26个城市跑过全程马拉松,攀登过五大洲数座山峰,并曾在农历新年那天在格鲁吉亚登顶欧洲最高峰时,与死亡擦肩而过。我问他为什么做这些,他回答说:“因为人们总问,所以我准备了标准答案,你想知道吗?”

我摇头。多多说:其实他不知为什么要受这些磨难,说不定哪天也就不跑不爬了。这很像《阿甘正传》中的阿甘,他也只是不停地跑,不知为何而跑,然后某一天突然停下来,走向回家的路。

只能活一次,但哪怕是圣贤,都未必知道为啥而活,有何终极意义。如果想搞明白再决定,可能永远都不能开始。所以,你只能抓住当下,真真切切地去活每一天,就像那句古老的拉丁谚语:Carpe diem(Seize the day) 。

只能活一次,意味着早晚总要失去,那为何不大胆冒点险?前些天,普京的反对者纳瓦尼被判刑三年半。宣判之后,他在犯人栏的玻璃上为向他凝视的美丽的妻子画下一颗心;在写给支持者的信中,他引用了动画片《瑞克和莫蒂》中的一段话:活着,就是要孤注一掷。不然你就只是一堆呆头呆脑随机组合的分子,被宇宙吹拂着,不知飘向何方。

作家罗小虎养了一只小乌龟,每天她都会在我们共同的群里发照片,显摆她的罗小龟。只要喜欢美食的她不去把乌龟炖成汤,大家都没意见。但假如她在笼子里养一只小鸟,估计人们就会说她残忍,因为鸟儿本来就该是自由的。世间人们的活着,无非有两种极端状态,一种是做盆里惬意满足的长寿乌龟,一种是做天空自由飞翔但要与风雨搏击的小鸟。在这两极之间,或许每个人都能找一种动物来代表当下的自己。

快写完这篇短文的时候,想起明天正好是儿子十七岁生日。我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回答说不知道。我想了一下,决定送给他四个字母:YOLO。

20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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