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年过得真快!”几天前在戴安娜家吃饭的时候,听她这样感慨。
在座的每个人都同意,这一年过得很快。也许是因为年初停摆了两三个月,开工晚,刚忙碌了几个月,就到了秋天。
在上海感受秋天,是从闻到桂花香开始的。穿的依然是夏天的衣服,某个晚上走出门,花园里没有一丝的风,淡淡的香气却不知从哪里悄然而至,令人不想移步,生怕换个地方,就再也闻不到这清丽的香。秋天才会开的花可能就该这般低调,只是今年花香散去得很快,如同这一年的时光。
变老最大的悲哀,在于伤感和愤慨都会越来越被嘲笑。这多半年,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让幸福的人们更自信,我也知趣地将自己的对外情绪调整到赞许模式,这并不是为了取悦,而更多是不失尊严地逃避。我见过一些青年才俊,时不时也会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只见他们修身版的衬衫裹着挺直的小细腰,踌躇满志,说来说去还是那句百年老话:洪哥,咱们动手吧。
相比之下,还是和同辈人在一起更实惠。上个月末,十来个当年毕业后在一起工作过的老朋友们,去黄君在舟山面海的别墅里小住几天,每顿饭都有新鲜的带鱼。此后不久,热情的黄君就张罗着把新打好的五常大米寄给大家,接下来不管世道如何变化,至少不用再为粮食发愁。上个周末,优雅的戴安娜邀请我去她家参加了一个愉快的烧烤聚会。M8的牛肉之外,烤肠也特别好吃。据说一定要选波兰香肠,先在加了洋葱的汤中煮过,然后再烤。可惜那晚喝了太多红酒,竟然忘记该用什么汤来煮。
我们这一辈人常自觉幸运,衣食无忧,甚至还能有些兴趣上的追求。伴随夫妻性关系的冷淡和终结,人生便需要品位和情怀。男的大概会偏向嫖娼、红酒、雪茄、玩玉、品茶、高尔夫、半马,女的或许会爱上烘培、晒娃,跳舞、插花、公益、瑜伽。而精彩到某个年龄之后,男男女女的爱好常殊途同归,艺术追求的热情更趋强烈,这其中最常见的便是摄影。如今打开朋友圈,满目都是好风景。我平素古怪,不招人喜,但因诚心为朋友的作品点赞,居然收获了不坏的人缘。
出乎意料的是,不久前,微信账号却被永久限制登录,这给我带来很多不便。慌乱之下,赶紧注册了一个新账号,把必须用到的联系人重新加回一些。每个加回来的人都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可我的确不知道。后来我想,这其实是一个特别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答案就在那里,只是人们不去想,而我也不敢说。
慢慢地,我发现这未免不是件好事情。以前有上千的联系人,我曾任性地删掉了一些,后来人家请求加我,还搞得很尴尬。现在新账号里没有几个联系人,也没有什么聊天群,安静了很多。有交情的,终归还会加回来,而大部分可能就这样消失。这相当于人生到了相互忘却的时候,有只无形的大手大刀阔斧,帮着做了我自己不愿动手做的事情,无意中反而成全了一个新的开始。
我过去写的东西也被删了很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愤慨。隔段时间再看,被删掉的大都有过度感动之嫌,颇似米兰-昆德拉所讲的那种“刻奇”,以至于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读。而留下来的那些,未必有太多的共鸣,但若干年后读起却仍能感受到不会让自己汗颜的真实。为此,或许我应对某种霸道心存感激。就像小时候被大人训斥,不准乱讲话。事实证明,大人经常是对的。
闭嘴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不知如何说起。人们交流的词语越来越标签化,动不动就用左右来评判指责,这恐怕就是智力懒惰和身体虚弱所导致的语言暴力。近来大洋彼岸的选举,带给这边人们很多的兴奋和话题,其中不少人在为挺谁而争吵不休,面红耳赤。对此我不愿妄评,因为此地的大多数是万万不能惹的,而姓右的一小撮走到对岸,绝大多数又变成带有深刻故国情节的左。年轻的时候我曾在欧洲多年,立场从来没有坚定过,经常是见右说右,见左说左,与其说是左右逢源,不如说是为了左右化缘。总结下来,外国人当中真正对我好的、帮我忙的人,基本上都属于左。他们既富有同情心,又深具优越感,相对来说的确比较容易被骗。
杜兰特在《历史的教训》中说过一句话:东方就是西方,西方就是东方,这一对双胞胎会不断团聚。东西如此,左右也是这样。回看几千年的历史,人类总是左右摇晃着朝前走的。如果文明有一天终结,最后时刻仍然是天使与魔鬼同归于尽。
说到历史,这也已是有志男儿进入中年后乐此不疲的话题。在这方面,我更难插言。国人看历史,常有太多的功利观,太计较成败而忽视隐喻。比如谈到二战,人们总是说希特勒为什么要去打苏联,日本为啥要去跟美国叫板。其实这中间原因不言而喻,邪恶的本性就是如此,它一定会膨胀,一定会不自量力,它自身的道德荒谬和侵略本性终将导致其自我毁灭。无论是《魔戒》当中的索伦,还是《权力的游戏》当中的夜王,他们都有无所不能的魔法,他们都会建立起强大、步调一致、面无表情的军队。但他们都有死穴,这个死穴便是邪恶本身。邪恶有其根本性的矛盾,强大无比的同时也脆弱不堪。所以,杜兰特在书的结尾说道:历史学家不会悲伤。
如果说历史留下来的是猜测、偏见、纪念碑、传奇和断壁残垣,那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个人则只能年复一年,积攒起若干自以为特别但毫无意义的日子。每年秋天吃过几只大闸蟹,就到了亲人还记得的我的生日,看别人过完洋人的鬼节,马上就是欢乐的双十一。今年我给自己买了两本书,一本是《走出非洲》,一本是《人类基因的历史地图》。这些都是关于离开非洲,而帮过我很多忙的来自伊宁的姑娘却要走进非洲,下月她将启程去冈比亚。那天我问她,你去那边会不会很特别很孤单?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望向秋日阳光下依然绿荫覆盖的街道,无奈而惆怅地笑笑:我在上海,不更这样吗?
我想了很久,无言以对,欲说还休。

2020.10.25